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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週七日】周成樑個展
【一週七日】周成樑個展
- 生活是什麼樣子? —周成樑作品中的人與家
- 就地歸鄉-作為職業說書人的周成樑
- 從城市轉入自然的逸離路徑─周成樑的城市寫生
生活是什麼樣子?
——周成樑作品中的人與家
撰文/張晴文
1.
過去曾經書寫周成樑2010年時期作品,我以「平凡生活裡的小幸福」來形容他繪畫裡閃現的溫暖光澤。當我們再度聊起以往到現在的創作,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時妳寫道的幸福,其實對我來講有點苦澀」。當然他相當寬容地接受了我的「誤讀」,但確實,幸福二字太過沉重,或許貼近自己的踏實感,更是在這些看來虛幻的畫面裡可以找到的答案。
這四、五年來,周成樑在三義山居,一家四口在這個遠離都會的環境裡過日子。從人口密度極高、步調節奏緊迫的永和,到這一被自然環繞的地帶,生活仍然繼續,創作也是。對於像周成樑這樣一個敏感於環境與人關係的創作者來說,作品多少反映了人在環境之中的處境,不僅是外在,更多是心理上的。
一向以來,周成樑的作品無論是早期的雕塑、裝置,到後來的繪畫,都脫離不了環境之下人生存狀態的描繪。「和自己貼近」是他形容大學那個生澀年代在繪畫上的嘗試,然而,「和自己貼近」也可以視為他這些年來創作上終極的追尋。
念北藝的時候,無論是老家永和、在關渡的學校,或者曾經短期租屋的河岸地帶,都是圍繞著台北市的城外區域。這些地方要不負擔了台北市也塞不下的滿溢人口,要不就是緊鄰河域,若要說有些共通之處,可能就在於少了都會的某種優越幻象,多了更直接而清晰的生活百態,所謂的庶民生活。「我想要傳達這一部分。那時在繪畫上想實驗不同的繪畫語言、媒材,喜歡粗糙的、生澀的質地。但是學院的訓練還是朝向另一種菁英化的要求,形式就是一種姿態,或者精神,尤其注重觀念性的創作,要去文學性,不帶進故事。這種訓練的優點是讓我思考如何轉化,為一個很平實的題材找到深度的、表現的語言。我嘗試讓繪畫語言帶動一個很平常的東西,能夠產生不同的意味。」
2.
周成樑在大學時代的作品,許多是透過立體的雕塑或裝置形態呈現,題材仍不出尋常人生的景物。以紙漿和其他媒材塑成的房屋局部,就是住在狹窄市區打開後窗常見的景色,別人家的屋簷、浪板、鐵窗、灰花斑駁的壁面。所有的建築不論合法的違法的,全都緊密地靠在一起,巷弄之間最不體面卻令人肅然起敬的求生韌性,全展現在這些片段風景裡。這是整座城市紮紮實實生活的縮影,沒得討價還價的基本消費。這些房屋局部特別有種家的意象,人們在裡面的活動、氣味,呼之欲出。他曾經以「膨脹的建築」來形容都市後窗這種重疊交錯、「逐漸生長的生物性狀態」。
「家」,可以視為他二十年來創作的核心議題。儘管不一定直接和家庭的什麼相關,但多多少少都映照出關於家的意象。
後來,他將立體材質表現的創作告一段落,開始畫油畫。油畫色彩的層次、慢慢一層一層地表現空間遠近、有空氣含藏在裡面的狀態,是他更感興趣的。那時創作也受某些畫家影響,比如擅長描繪城市一隅寂寥之人的霍伯(Edward Hopper),某些無言而安靜的片刻,在他畫裡總是像被拉長了一般,深深地沉進時光之中。
在南藝期間,油畫成為主要的鍛鍊,幾乎從這時候開始,周成樑發展了關於天台、描繪人們活動的畫作,嘗試較為厚重的油彩表現。此後,這樣的創作題材成為他繪畫作品的主要取向。人生悄悄往不同階段推進,所謂的生活自有不同的感受。周成樑近年的創作溫暖地捕捉這些摻雜了甘甜與苦澀的細微情緒,畫出世間芸芸眾生面對生活的疲憊和滿足。
但是,究竟生活長得什麼樣子?
3.
「當你拉開距離的時候,就不會是用寫實的方式去表現它,反而有一些誇張。」
2008年的「天台」系列,他的繪畫作品裡已經看得到奇幻的氛圍。那些乍看甚為合理的景觀,諸如人們在頂樓享受屬於自己時光的小小滿足,或者跳舞,或者只是靜靜地看著什麼,其實是帶點不真實感的。虛構的城市,藉著理想化的變形,多少矯正了現實生活裡不那麼美好的細節。而後,家庭生活因為孩子有了改變,居處也從永和遷移至三義。這段時間裡,一家之主身上的甜蜜負荷,也幽微地顯現在作品之中。
「2009年的天台系列,好像在呈現一個悲劇性的氛圍。像是一個奇幻的故事,背景強調超現實的部分,比方吊車之類的物件。那個情境就好像賈樟柯的〈三峽好人〉裡,一幕讓房子像火箭轟地噴射升起,或者蔡明亮電影裡讓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的狀態。我覺得剛到三義的時候,自己也進入那樣的狀態,這和過去在永和居住、描繪不同,那種平實裡面還藏著一個真的情境,我覺得我無法去捕捉了。」這段時間的作品,甚至可以用「悲壯」來形容,逆著光面對未來,而背後的強烈照耀,卻有如暮光一般沉重。
相對於早期作品所呈現的,人口密度極高的城市中,那股狹窄、壓迫感,以及人與人之間因為空間壓縮而產生的親近,一種生命共同的擁擠意象;以及後來天台上、操場裡活動的人,好似終於找到一個得以舒展的空間,找到生命出口的一點可能性;這些極富奇幻意味的作品,場景起了很大的變化,人對於空間的感受、想像,一下子又進入另一個階段。然而周成樑近來的新作,更在這樣的基礎上深化發展,呈現更為開闊的景觀,再難找到現實的任何參照。它們看不出是任何實際存在之地,不像台灣,也不像其他,是一種無中生有的地方感。
這樣的空間處理來自山居經驗,也來自古典山水樣式的啟發。所謂的「自然」,在他過去作品裡僅只聊備一格地成為都會角落的理想寄託之處,某種汙濁空氣裡難得青綠的生命意象。直到生活場景遷至三義,周圍景色突然綠意開闊,周成樑還是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讓它們進入作品的方式。他提到梵谷的一句話,「你要畫一棵樹,就要想像自己就是一棵樹,才能畫出那種生命力。」在2013年的新作中,可以看見他更加自信地描繪自然景物,它們舒展開來,成為引領視線遊走的嚮導,另一方面卻又安靜地支撐起這個世界,透露出一股穩定的力量。
而自然,也像是周成樑作品中一個適切居所的隱喻。
4.
若把創作歷程拉長來看,周成樑早期的立體作品,形式是相對簡化而俐落的,從局部的場景以小觀大。後來的城市景觀描繪,也有以局部映照整體的意味,那些高樓的角落,操場彎折的路徑,給了這世界裡的每一個小人物化身主角的片刻時光。而近作畫面愈來愈開敞,透過作品呈現的這些「局部」愈加放大,好似一幅藍圖展開在我們眼前,相對地,這局部背後所暗示的畫者所能想望的世界,也愈來愈闊。儘管改變了題材,甚至創作的方式,他所關心的核心意象還是沒變。關於家的詮釋,已經從住家的皮層表象,延伸至更大的外面的世界;過去未必現身的人,現在更明確地以擁有緊密心理聯繫的形象出現,〈星期日的早晨〉或者〈星期一的早晨〉那樣互相依靠的單純美好,把無需言語的內在情感表露無遺。而另一方面,藉著人物形態呈現的溫暖之外,〈山溪客話〉、〈日出則行〉、〈木箱上的航行〉等作品,又藉著背對的擺渡者道出支撐起這樣平淡靜好的背後,總有更深一層的焦慮,可能是對於安定的期望,生活必須的努力,或者面對未知的一點點冒險和徬徨。
這就是生活的樣子。
近年來周成樑作品所展露的敘事性,其實和某種記錄的意味有關。「我想記錄這時周遭的人物、生活,比方看到的夜景,或者環境裡發生的其他事。」這些安靜的時刻總有什麼靜靜地發生,即使無語,那未必是什麼也沒有的境地。就像〈星期天的早晨〉。當我們如同往常地坐下,或許會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