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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世界的倒影中】 許雨仁個展
【在世界的倒影中】 許雨仁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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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樂器:許雨仁初論
許悔之
2011年,春雨瀰天覆地,三芝的水氣漫漶、濕躁難當,到了山居的許雨仁住家與畫室,室內室外都彷若流汗或流淚;我與策展人胡永芬、若干藝術家、收藏家和幾位媒體朋友,一起去拜訪他和張金蓮這對藝術家夫妻。
對許雨仁的作品印象已久,但那是第一次完整的看到他許多作品,包括他年輕時的創作。許雨仁總愛說他的作品分「粗筆畫」與「細筆畫」,那是概要而言;水墨技法的皴擦點染,其中變化無窮無邊;心生萬法,許雨仁早已獨樹一幟。
我的收藏家朋友當中,楊周素華女史、郭旭原黃惠美建築師伉儷的家中都在最好的位置懸掛了許雨仁的作品;都是粗筆畫,取植物之神援引半抽象之形,高古曠朗而寫之,枝幹的筆觸之中,有摩崖石門之意!彷彿從年代已久遠的石頭上拓紙而成畫。每回到這兩位朋友家中,我總是去看筆觸中的細節,每每神往,如見古稀之拓本,如見水中之倒影。
在拜訪許雨仁的那一次會面,他展示了一卷細筆畫絹本讓大家就近觀覽。絹上有著因三芝水氣過盛而生的漬痕,像夢褪了色;畫中所寫者,若有似無之枯枝,如孤獨的野舟無人欲渡而兀自橫置;我半蹲於前,看了久久,悲從中來。
畫中的每一細筆,約略相同長短粗細濃淡,像針般的春雨急急,拂面卻也刺人。畫家的筆觸之完成,像是一種偏執、一種強迫症;我心中瞬即想到愛爾蘭的《凱爾之書》﹝Book of Kells﹞與羅馬尼亞鋼琴家狄努‧李帕第﹝Dinu Lipatti﹞。
西元800年左右的愛爾蘭天主教僧侶,以拉丁文抄寫聖經,結合愛爾蘭風土傳說神話的圖像,一筆一劃,無比專注、恭敬而自虐的抄寫聖經,彷若一筆一劃,都是寫給神的情書、求赦之書:請赦免我!請愛我!請為我展現巨大抽象而無所不容的大愛大能!
年輕時去都柏林,「三一學院」裡看到展示的《凱爾之書》那種激越之心,又浮現出來。
又如此優雅如音樂。許雨仁每一個重複的細筆像一個音符,在自律、自虐裡完成了心中的樂章;在自我的高度設限裡,創造了如音樂般的「數學性」;或者說,以高度數學性的加乘、準確,完成了畫面、氣韻如音樂般的作品。
李帕第傳世的演奏錄音中,我最喜歡他彈蕭邦的《圓舞曲》,音符與音符之間行雲流水,完滿無缺、優雅不可方物;聽者往往會以為那是從容而成就;其實,李帕第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練習,往往可以重複數十次才決定一種表現的形式。他以無比自律、形同自
虐的追索完成自己的創造;讓最枯索的重複化為單純而美的可能。
他是上帝創造的「完美的樂器」﹝perfect instrument﹞。
對我而言,許雨仁也如同「完美的樂器」。是甚麼樣的心事、精神狀態讓他這般執拗,非如此不可?為甚麼這卷細筆絹畫,像是悼亡中獨步低語?細筆如此之淡,若有似無,如樂音之將絕;枯斷的樹枝如焦尾之琴,絃為知音斷。如此優雅的畫面,竟散發著死亡氣息,形銷鎖立;其精神處直若莊子所言「呆若木雞」。之後,我才知道,許雨仁、張金蓮夫婦有一纖細好看的獨子,青年時殞世。 啊。我心中也因之感懷喟歎。
細筆,乃因許雨仁的沉迫肚中腸;粗筆,是許雨仁想要超然境外的努力;二者是互補、是平衡,相互浸染,粗細同源而殊途,終將殊途而同歸。
月光照枯枝,既悲復長吟,無粗亦無細,都是許雨仁。
2013年2月,我到北藝大看許雨仁的展,展出更多他青年時的作品,有著「文件展」的況味。展場一樓所見,從二樓垂掛一長絹,是細筆畫。
寫群山,水中倒影的群山。我突然覺得,這些細筆畫都是許雨仁人間印象與所思所感的「唐卡」。
有此一說:藏傳佛教的唐卡之起因是畫佛於水中之倒影;但許雨仁的創作並非繪畫禮敬供養諸佛菩薩護法金剛的唐卡,而是畫人間倒影的唐卡。
人生實難,大道多歧!人間煙雲如幻化,只有真心留下來。
做為「完美的樂器」,許雨仁心中有著他的樂曲:天地蒼茫,日將沉落;老屋枯枝,暮鳥歸急;茫茫天涯欲何之?猶抱琵琶半遮面!
那位中學時勤練魏碑的許雨仁,應該沒想到,這些苦練苦工,有一天會成為他創作時堅實的底蘊。後來的許雨仁,也不會知道,造化還會分派給他些甚麼。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不分別而喜或厭,萬物都有生滅;天地不仁,以畫家許雨仁為芻狗,所以許雨仁的作品情緒如古琴,又彷彿理解了天地之道而不思善、不思惡。
所以,那些畫中所獨有的幾何性、抽象性,也是許雨仁錘鍛心志、思惟生滅的秩序所留下的痕跡吧。
無常、無自性的人間,才賦獨具的畫家成為一「完美的樂器」而演奏紙上的樂曲,以遣此生,以志生滅吧。是自己的選擇,也是命定吧。
春雨如針,而仍有仁,生養天地萬物,天地有大美而不仁。
(201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