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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聲花影 秋暮冬初】李茂成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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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遊走──為李茂成2011年「鳥聲花影─秋暮冬初」個展而寫
王 嘉驥
李茂成(1954-)創作的歷程雖已超過三十年,這次他受邀在月臨畫廊展出,卻只是他第二次的水墨繪畫個展。距離上一次他在基隆市立文化中心較大規模的個展「面壁」(2001年10月),如今已經十個年頭。重讀該次展覽畫冊的文章,比李茂成稍微年長,
同樣熟悉他創作與生活細節的畫家小魚(1947-),以親近友人的身分,為該展寫了一篇感性的散文。其中一段寫到:「茂成不管做甚麼,都是一大堆、一大團、一大塊、一大碗公、一大件事、一大張紙......。」1 這樣的形容不僅烘托出李茂成面對日常的態度,更隱喻了李茂成作畫的習性──「大」。
小魚在文中所強調的「大」,似乎除了大而化之的意思之外,明顯也蘊含了關於李茂成作畫的尺寸、規模與氣勢的美學意涵。譬如,他立即舉出李茂成早年在十八歲左右,曾以十世紀北宋畫家范寬超過兩公尺高度的曠世鉅作《谿山行旅圖》,作為臨摹的典範,來襯托他所說的「大」。不但如此,他繼續強調:「再看茂成其他的畫,都是奇大無比,少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雅緻,都像那一鍋黑褐色沒削皮的芋頭......。」2 這樣的形容大致準確,但也像《老子》第二章所云「長短相形,高下相傾」,主要出於相對的比較。沒有疑問的是,這是小魚個人的謙沖,因為他拿來與李茂成比較的對象就是自己:「想起十八歲的我,曾經買過一張宣紙,很寶貝的裁成八小張來畫,很快就用完了,覺得難有成就......。」3
如果以大和小的相對性,可以作為討論李茂成創作美學的切入點,那麼,單以丈量來看,李茂成對於尺寸較大的宣紙,無論直幅、橫幅、接近正方,乃至於他近幾年經常使用的雙併或三併的連幅形式,確實他對「大」較有興趣與偏好。然而,觀者在面對這些「大」作的同時,卻不能不微觀進入他畫面的內在世界;因此,也會自然而然發現,李茂成的畫作其實是由難以盡數,甚至是無限多的線條和筆觸所譜構而成。相對於可丈量的「大」,這些筆觸無疑是「小」的,或更準確地說,應該是「細」與「微」的混合體。熟知李茂成創作的人,知道他對長鋒的毛筆情有獨鍾,作畫時尤其喜愛羊毫。透過柔軟的材質,他繪寫出尖硬中帶著兼具敏感與銳利的筆法;同時,他在結構中顯露出鮮明的不規則感,尤其帶有強烈而抽象的觸感。
慣於閱讀傳統水墨山水的觀者或論者,大概會直接以「皴法」來概括李茂成這些富於長短變化與輕重有別的細膩筆觸。已故的中國藝術史學者李霖燦(1913-1999)曾經總結性地把「皴法」歸納為「山石紋理,筆墨組合」八個大字,並將山水畫的皴法理解為一種與「地質學」有關的視覺系統。4拿「筆墨組合」來理解李茂成的繪畫,固然無誤,卻也大而無當,因為這樣的說法太過普遍而顯得普通,不足以顯出畫家個別的特色;相對地,「山石紋理」卻又過度窄化,不能概括其表現。實際上,李茂成用的幾乎是一套看似單一,然卻變化複雜的筆法,既有再現的意圖,也有抽象的質地;同時,畫面上更有因為手持毛筆連帶身體的運動,而注入紙基內裡的觸跡。從運筆的細微處去看,也由於他在書法上的長期修為,使得李茂成筆鋒下所勾繪的點、線與面,具有豐饒多變的方向性與節奏。他在自由的直覺中來來去去,筆隨念走,看似散漫無章,卻是無法中的自有節度。而且,他拒絕過度的流暢、抒情、規律,以及形式化的表面美。細膩的筆觸在他畫中看似雜沓,雖不忌諱重疊,然而在密密縫縫之間,同時營造出各種有機的空隙,讓畫面自有呼息。
李茂成絕大多數的作品都與山海題材有關,雖不刻意再現,他畫中高度抽象的構造與行筆表現,仍然能使觀者讀出自然界的光影閃爍與陰陽明暗。畫面雖大,卻從小處開筆,隨著身體的節奏與心念的瞬息變化,逐漸鋪疊與擴大畫面,最終佈滿全局。所完成的結果還是風景的構成,儘管腦海裡最初可能也有某種預期的景致意象,不過,隨著身體與心念在面對紙幅與畫內的空間,乃至於隨著作畫時間與日期的流轉,個人的直覺與自覺也會交互運作,形成多重複雜的驅力。李茂成創作的模式既不預先佈局,不控制過程,也不對成果作預期。他不是針對「已知」進行完成,因此,不同於常態所見的水墨畫家之風。他的態度更接近抽象表現主義時代的藝術家,是將畫面視為一個等待被賦予內容與意義的未知世界。而所謂的「未知」,儘管藝術家自有其創作的終極關懷,卻仍須取決於他創作當下的情境,包括自身的狀態──亦即上述的身體與心念發展 ──在面對不同筆、墨、紙的材質條件時,所需做出的對應。以李茂成的例子來看,他不對結果的形貌作控制,而重視手、眼、身、法的連結,更容許心念的偶發,在創作的過程中,在想與不想之間,在有念與無念之間,在直覺與自覺之間,誘導其蓄積為繪畫的一種內在能量暨涵養。或許因為這樣的緣故,他以筆法與觸跡所堆疊譜構出來的畫面,既是景,也是境,是心與自然的交流,也是有意與無意的融貫。他的風景是自然也是心境,所顯現的是精神與身體共同運作的一種動態過程,而非明確的形式凝結與結果。對他而言,完成或未完成總也處在一種曖昧之中,因為結果並不重要。
從早年開始,李茂成就喜歡畫樹。5 由早期較具形象的松樹,到後來概念化與抽象化的樹形結構,他可能就從一棵樹起筆,以此作為最小也最基本的造形母題,任其無止盡地生長擴延,而後佈滿為具有量體的大片林相,甚至佔據了絕大部份的畫面。由樹成林,最終蔓延整山,成為蓊鬱的風景。積小成大,山岩土石的結構或地質,最終被樹掩蓋,只剩下隱而不顯的朦朧輪廓。草也是李茂成畫中常見的視覺元素,只是尺度比樹形更小,更加細微。然而,一旦草連綿成勢,也一樣盤據成山。這時,花、草、樹、山再也沒有明顯分野,觀者凝視觀照的是一片看上去平淡無奇的風景,只在偶然之間,可能發現一條隱密如細縫的山路,以及少數幾處幽微閃爍的山鎮部落。無論景致如何,李茂成的畫面總是充滿了無窮變化的層次肌理,同時富含豐饒的觸感、厚度與細節。
李茂成為他2010年的幾幅近作命名為「鳥聲花影」系列,並以此作為他第二次水墨繪畫個展的主標題。相對於第一次個展主要畫作的命名與展題「面壁」,「鳥聲花影」更具有空間的詩意聯想,甚至包含了聲音。兩次展覽的主要作品,在畫面的呈現上,也各有不同。「面壁」個展的各個系列,不管是《面壁》、《路途上》或是《回眸》系列,在在顯得沈鬱厚重,彷彿面對世事有著一種滄桑苦行之感。當時,我以「蒼莽無言」四字作為形容。6 自然之景與心境明顯地形成一種心物對鑒的傳會關係。這樣的創作狀態延續迄今。而且,從2007年之後,他的畫幅發展得更寬、更高、更大。有些作品的作畫方式改為在牆面上直接運筆,筆墨的觸跡變得更加敏銳,加上書法的歷練更深,在在都增添了細節的可看性。7 李茂成2010年《鳥聲花影》系列的作品,與過往較為不同的特色,則是在於原來較為緊密的構圖與筆觸的堆疊,相對變得更有鬆緊的對照,也因此,畫面的空白處或空氣間隙出現了更多變化,墨色的乾與濕也有較多對比。
表面上,「鳥聲花影」既傳聲也繪影,景致內在的筆墨構成,除了結構的抽象性之外,更顯得自由,更隨心念遊走,因此,空間韻味的變化與寬闊感,也更勝從前。如同往常,「鳥聲花影」個展的近作仍以大作居多。沒有例外的是,李茂成自始至終都是以點與線這兩種最小、最細微,也最本質性的造形元素作為起筆的開始,由此堆疊構築,最終形塑而成的「面」或「空間」,顯出了畫面的大,氣勢的大,以及心境的大。
1. 小魚,〈茂成面壁〉,收錄於《面壁:李茂成作品集1999-2001》(基隆:基隆文化中心,2001),頁4。
2. 同上註。
3. 同上註。
4. 李霖燦,《山水畫皴法、苔點之研究》第三版(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1981),頁2與12。
5. 譬如:1978年一幅大張的《無題》掛軸。圖版參見《在傳統邊緣:拓展當代水墨藝術的視界》,王嘉驥 策展(台北:帝門藝術教育基金會,1998),頁32。
6. 參閱王嘉驥,〈蒼莽無言──為李茂成2001年「面壁」個展而寫〉,收錄於《面壁:李茂成作品集1999- 2001》,見前揭註,頁6-8。
7.2007-2008年期間,李茂成所完成的一系列大作,也選擇以「觸」作為命名。圖版參見《形•意•質•韻:東亞當代水墨藝術新貌》,王嘉驥策展(台北:台北市立美術館, 2009),頁47-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