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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衣船」裏的沉思 奚淞
戴海鷹創作心路歷程
巴黎來鴻,接獲戴海鷹迢迢寄來的信件及作品相片,覺得開心又亮眼。這年代,還有誰能像老友海鷹這樣一筆一劃寫成如此綿密匝實的信箋呢?
距上回誠品畫廊開展覽,一眨眼十多年過去了。懷念昔日畫作美質,不知海鷹繪畫新貌;當我得悉他將於九月在台中月臨畫廊開個展,欣喜之餘,便要求他寄來作品資料,也順便問他一些問題,希望海鷹敘述自己創作歷程。
裁開信封,滑落十多張近作相片,光彩煥然,海鷹巴黎蒙瑪特畫室的氛圍立即呈現眼前。繪畫的視覺經驗真是神奇,一見海鷹的作品,彷彿數十年時空俱都拉攏、銜接上了。
與海鷹相交,是上世紀七○年代間的事。彼時海鷹、漪華伉儷和我同屬巴黎美術學院學生。我與海鷹更在十七版畫工作室中一起做版畫。當時年輕人在他鄉異國無拘束的聚會,共享漪華烹飪的美食、紅酒,以及酒後滿地舖紙狂寫毛筆書法的遊子鄉愁,都成一生難忘的記憶。記得當時海鷹的繪畫筆法堅緻細膩、在精心構建的主觀透視空間中,描繪幻動又真實的人體,十足是歐洲戰後存在主義思考氛圍下的作品。待三年後,我結束遊學回台灣時,海鷹的畫作已悉數被畫廊收購,開了一次很成功的畫展,成為巴黎畫壇備受矚目的新人了。
原先海鷹漪華夫婦在極狹小的公寓裏生活、創作,甚至於育子。至八○年,海鷹得以進駐蒙瑪特「洗衣船工作室」。此後三十年,這間有歷史背景的畫室成為他鍥而不捨、全心鑽研繪畫的所在。關於「洗衣船」,戴海鷹作了這樣的說明:
「洗衣船工作室原是三層木構、一八八七年的建築物,曾作造鎖工廠。由於地形奇特,從小廣場入門,必需先到三樓,下樓梯再到二樓、一樓;詩人Max Jacob戲稱『洗衣船(Bateau Lavoir)』成了命名。當年內部設備簡陋,只有公共水龍頭供給用水。因青年藝術家、詩人聚居;『立體主義』在此產生;畢卡索『亞維農的小姐們』在此畫成;璜․格里斯(Juan Gris)前期作品中可見此地場景或窗外景觀;現代藝術史便不能缺﹃洗衣船﹄這段篇章。
「一九七○年殘舊建築遭火焚毀。以後市政局重建,一九七九年落成。水泥新建築只保留門面舊牆,內部全新隔間,安設現代化設備,供給二十五名藝術家分別使用……」
海鷹便是當時入選、成為使用這著名畫室的藝術家之ㄧ。在我相隔遙遠的想念中,畫家每日晨昏踽踽來去於「洗衣船」,守護著窗前日光,小心調理顏料、一筆筆將形色感觸移轉到畫布肌理上。他畫些什麼呢?或晴或陰的巴黎天色,或開或閤的門窗,畫室角落裏因日光移轉而不經意現形的靜物,偶而出現或經過於室內或室外的人物或孩童……近三十年來,海鷹的畫便是這樣憑藉著畫室裏的朝輝夕陰,創造一幅幅主題平淡、氣質優雅而帶神秘幻覺意味的畫作—從肉眼可見的日常家居實景,傳達出無可言說的生動氣韻和人文思惟特質。
相對於早期在巴黎較戲劇化的表現,進駐洗衣船後,海鷹的畫作平緩開展,主題無多變化,畫面美感卻由早年的嚴謹細膩漸漸走向渾厚,至於看到他新近將在月臨畫廊展出由二○○五至二○一○年間的新作,從原有渾厚的肌理色彩中又浮現一份光澤和澄明,其簡潔和明亮是早年作品所未見的。
若形容海鷹的畫文雅、富中國傳統文人氣質,是「新世紀的文人畫」也不為過罷!我所知的海鷹,少年時曾是廣州美術學院附中的公費高材生,後隨親移居香港,於當時由馮康侯擔任系主任的經緯書院就讀。雖然當時的他醉心於古文各科的學習,畢竟繪畫還是他的最愛。一肚子中國古文的他於一九七○年偕妻漪華赴巴黎。「我們幾個香港客,只憑好奇心,望得名師指點,得到一點真傳,」海鷹在信中描述平生,自我調侃道:「倒有點像唐僧取經。沒有玄奘的德行,沒有白龍馬豬八戒眾高手隨同,但也遇到不少古靈精怪,也得磨練撐持、面對各種真假抉擇,到頭來還是一樣遭遇無字天書……」
說『無字天書』,便也是海鷹旅法四十年,學習、思考、創作凝鍊出的心得了。海鷹回憶當年:「進巴黎美術學院時,六八年以來的學生風潮仍然流行,正在顛覆、解散傳統文化結構……」
「經常遇到教室內不能平靜教學的時刻,我就走過塞納河,到巴黎美術學院對面的羅浮宮瀏覽。就這樣,經常到羅浮宮成了習慣。
「回想當初在香港時,也相信時代進步:追求完善就得脫離陳舊的過去。記得當時翻看美術史書,便只看最後篇章,也只關心最近十年的藝壇動態……但待一再進入羅浮宮看畫,由於經常沒預定目的,每次散步都意外地被一些不熟悉的作品吸引;又有少數作品每次都被吸引,顯得這小部分作品異乎尋常……
「又覺隨年歲增長,有些作品越發耐看,有些作品則隨時間流逝,漸漸平淡了年輕時的熱愛。總之,在羅浮宮散步,有點像在迷宮中找出路的趣味。」
羅浮宮是西方歷代藝術精品積澱的寶庫,其作品時代層次豐富、變化萬端,任由海鷹遨遊其中、尋找創作契機:「……時間長了,我還看到現代畫大師的創作源泉原來也在羅浮宮。」
如此,海鷹溯源流而上,直探歐洲人文歷史。由於喜愛文藝復興前後期的美術表現,海鷹漪華結伴旅遊義大利,於古城中到處尋訪偏僻小教堂,或只為一睹某位中世紀畫師留下的小片壁畫。靜靜坐在教室仰望壁畫的畫家夫婦,便酷似祈求聖召的虔誠香客了。
除了對繪畫形式、質材和技法的研究興趣,海鷹也就「手」、「眼」與「心」三要素,探討傳統人文美術的歷史遷演。
「我們看西歐,十二世紀僧侶泰奧菲勒(Théophile)的手稿,紀錄用『眼』和『手』去研究的各類藝術經驗,以便服務教會,敬奉上帝。這反映出中世紀人文姿態—人低於上帝。
「到了十四世紀切尼諾․切尼尼(Cennino Cennini)」所著『繪畫論文』提出繪畫理念:源自科學、由靈巧的手去實現、在熟悉的自然形態底下找出隱藏的新東西、創作出人們所未見過的東西、用手去確定形態而予人以遐想、神思……『手』、『眼』加上『想像』。如此對應了文藝復興期的人文狀態—人高於蒙昧。
「歐洲人以科學開發未知;以繪畫開發未見。到十九世紀隨著科學的探索,繪畫從視覺生理到心理,而至極端個人的感覺經驗|感應外在的形與色,須由觀者的腦神經去造成影像、形成隨機應變的色彩。以科學和科技帶動的進步,舊觀念系統無從適應全新世界。世界面臨突變的年頭,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這嚴峻的變革時刻,卻出奇地反映在二十世紀初的繪畫革命中……
「以畢卡索畫斯坦因夫人肖像(一九○六)的故事為例—這位葛楚․斯坦因(Gertrude Stein)也是﹃洗衣船工作室﹄的貴客、二十世紀美術革命的推動者—畢卡索為她畫像,畫了八十多次仍因自己不滿意而惱怒。他說道:『我看著你,就見不到你。』他於是停下畫筆,離開巴黎(此時『看』與『見』已分開) 。待一段假期過後,畢卡索再重回畫室,他『不看』模特兒,才稱心如意地完成了這幅畫像。
「據一位傳記作家描述:這時期畫家的意圖在於離開物質痕跡,樂於『不見』(Perdre de Vue) ……」
戴海鷹循西歐歷史,看人類藉美術一步步探索生命的軌跡。至於近代美術發展,從二十世紀初的追求精純、乃至擺脫肉眼視覺。而後藝壇風雲迭起,不管潮流主義怎麼變,繪畫所追求的生命真實,仍屬亙古難題。「人,真是奇異……」海鷹說。
在「洗衣船」沉思、創作的海鷹,有時竟也會大幅度的回歸於中國傳統人文和美學。
「想想孟子所言:『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海鷹道:「這也涉及人類視覺同存『可見』與『不可見』兩種可能……
「反觀中國繪畫傳統,自南北朝時代起,畫法重點在『氣韻』—『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在其間』;『遺其形似而尚其骨氣』。
「於此可見中國繪畫傳統一向輕於『可見的』形質,而重於『不可見的』氣韻。於是畫法要求似乎近於『視而不見』而在乎『手應心得』—超越眼睛。」探索人類美術源流與演變,把東方與西方「手、眼、心」的實驗比倂觀照,海鷹的人文素養也流露在他的畫作氛圍中。
達摩面壁不過十年。戴海鷹但在「洗衣船」面對畫布、以眼前形色作「視而不見」、「手應心得」的公案參究,竟已有三十年了。難得今年九月台中月臨畫廊有戴海鷹畫展,可讓我們欣賞這位畫家文雅的氣質,看他如何以生動的氣韻超越日常現實、解脫物累而遨遊於心靈美境。
法國詩人韓波(Authur Rimbaud)的詩句道:
「啊,季節! 啊,樓台!當一切消逝的時候—我終於知道向美致敬。」
以此祝頌以歲月獻身於美術的海鷹。